作者简介
李虎,1982年生,广西马山县人,壮族,人类学博士,三峡大学教授,硕士生导师。主要从事三峡民俗文化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、少数民族人口流动等方面的研究。出版《分离、互动与调适—一个壮族村落的人口流动与文化变迁》等著作5部,在《民俗研究》《中南民族大学学报(人文社科版)》等刊物上发表论文40余篇,其中CSSCI来源刊16篇。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2项、省部级科研项目3项、省级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协同创新团队1项,参研国家社科基金项目5项。曾获评第三批国家民委民族研究优秀中青年专家、省级高校中青年骨干教师、省级高校课程思政教学名师、省级优秀共产党员及校级“最受学生爱戴的教师”“教学十佳教师”等称号。
张玉,三峡大学民族学院硕士研究生。
文章摘要
王昭君是中国千百年来家喻户晓、老少皆知的历史人物。虽在正史中有关昭君的信息记载甚少,但以其为主题的文学作品卷帙浩繁。经过历朝历代文学作品的演绎,昭君已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历史人物,其寄托文人墨客的丰富情感,见证古往今来人们的思想变迁。昭君形象亦演变为受大众认可并承载特殊意义的文化符号,如悲怨符号、美人符号与和合符号等。
关键词
王昭君;悲怨符号;美人符号;和合符号
王昭君,名嫱,字昭君,南郡秭归人,今湖北宜昌兴山县昭君镇人,是中国闻名遐迩的历史人物。在中国文学史上,与昭君有关的作品浩如烟海,昭君出塞的故事被编成歌谣、戏剧,被写成诗词、小说等。这些作品丰富了昭君的形象,将其塑造成富含文化意义的符号。西方哲学家圣·奥古斯丁曾说:“符号是一种使人想在其本身之上加诸感觉印象之外的东西的载体。”美国人类学家格尔兹认为:文化是使人类的行为可被解释的背景综合体,而阐释就是“在解释之上的理解”。经过种种文学作品的不断演绎,如今的王昭君已演变为承载诸多观念和意义的文化符号,如悲怨符号、美人符号及和合符号等。
学界关于“昭君形象”的研究成果颇丰,依据主题大致可归纳为三个方面:一是对文学作品中昭君形象建构的解析,如乔琛的《20世纪60年代“王昭君形象”的生成及其影响》、杨华的《骚怨传统、文化记忆与王昭君形象的文学建构》等;二是对不同朝代昭君形象嬗变的梳理,如邓莹辉的《宋代昭君诗主题嬗变的理学渊源》、张哲俊的《母题与嬗变:从明妃故事到日本谣曲〈王昭君〉》等;三是从性别视角出发,探究昭君形象背后的文化内涵,如杨惠玲的《古代昭君戏的性别文化》、杨宗红的《性别话语下明清小说戏曲中的昭君投江叙事》等。可见,学界对昭君形象的研究成果较为丰硕,但将昭君形象视为文化符号开展深层次的探讨者鲜见。本文基于文化符号学视角,基于文献史料呈现历史上真实的王昭君,并展示昭君被历代文人墨客塑造的诸种形象及其过程,以真实全面地阐释昭君形象的文化内涵和内在价值。
一、历史真实之王昭君
昭君出塞最早见于班固的《汉书》,相关内容不过百余字,其中涉及昭君生平的内容更是只言片语带过:“竟宁元年春正月,匈奴呼韩邪单于来朝。诏曰:‘匈奴郅支单于背叛礼义,既伏其辜,呼韩邪单于不忘恩德,乡慕礼义,复修朝贺之礼,愿保塞传之无穷,边陲长无兵革之事。其改元为竟宁,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。’”又有“王昭君号宁胡阏氏,生一男伊屠智牙师,为右日逐王。呼韩邪立二十八年,建始二年死……复株累单于复妻王昭君,生二女,长女云为须卜居次,小女为当于居次”。除此之外,再无其他记载。就是这样一位家世普通、史书记载简略的女子,后世却受到人们经久不衰的关注,历朝历代涌现出许多以其为背景的文学创作。当然,如此众多的文学作品亦使许多流传至今的昭君信息与故事难辨真伪,不易定论。
1.昭君名字之辨
在史籍中,关于昭君名字的记载有所出入。班固《汉书》卷九《元帝纪》中记载为“王樯”,卷九十四《匈奴列传》中记载为“王墙字昭君”,而范晔《后汉书》中变为“昭君字嫱,南郡人也”。汉代注重儒学,孩子三月大时命名,成年时由长辈赐字。而且,汉人之名多是一个字,字多是两个字。由此推断,“嫱”为名,“昭君”为字。但究竟是“王樯”“王墙”或“王嫱”,因资料甚少,目前没有充足的史料可以证明。汉代《说文解字》中虽只载有“墙”字,但上述三字读音完全相同,当时应可通用。后世将王昭君视为“四大美女”之一,“嫱”字有表示女性美丽之意,所以“王嫱”之名传播尤其广泛,也更受大众认可。
2.昭君请嫁之辨
呼韩邪单于自请做汉家婿,元帝定王昭君出塞和亲。此中缘由说法不一,大致可分为两类,即“赐婚说”和“请嫁说”。“赐婚说”源于《汉书》中的“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为阏氏”;“请嫁说”最早见于《后汉书》卷八十九《南匈奴列传》:“昭君入宫数岁,不得见御,积悲怨,乃请掖庭令求行。”可见,在《后汉书》的记载中,王昭君因不满入宫多年却不得元帝召幸,于是自请和亲匈奴。
在笔者看来,这两种说法并不冲突,只是事件描述的视角与侧重点不同。王昭君非汉室公主,匈奴亦是汉朝的属国。于汉元帝而言,王昭君和呼韩邪单于均为臣子。“赐婚说”强调昭君赴匈奴和亲是元帝赐婚,用“赐”来体现君臣关系,合情合理。而“请嫁说”是从王昭君视角出发,强调昭君的情绪和想法。和亲的本质是一场政治外交,若和亲之人非自愿,便很难维持和促进两国交好,甚至可能打破两国现有和平友好而引起战乱。因此,在选择和亲之人时,掖庭令一定会优先考虑自愿和亲者。所以,王昭君作为此次和亲的最终人选,“自请和亲”的可能性极大。
二、“悲怨符号”之王昭君
昭君出塞的故事经过2000多年的嬗变,从最初只有三言两语的史家记述,到出现丰富各异的民间传说,再到文人墨客为此赋诗作曲、各抒己见,踵其事而增华,令人叹为观止。从传播学视角看,“文化是人类借助符号传达意义的行为”。在众多以昭君出塞为主题的文学作品中,昭君形象不断被建构和解释,已然成为文化符号本身,充满“悲怨”色彩。其“悲怨”大致体现在怀才不遇、命运悲惨和乡国之思三个方面。
1.怀才不遇
昭君美貌绝伦却不得元帝宠幸,最后落得背井离乡、出塞和亲的结局。文人士子没有将昭君看作一个独立“客体”,而是带入“主体”意识,他们不但出于同情为昭君赋诗,而且对昭君的人生经历产生共鸣。文人士子认为昭君同他们一样,是才高八斗、学富五车却不得皇帝重用之人,是空有才华却无处施展之人。他们写昭君、咏昭君、叹昭君,本质都是借昭君出塞的历史故事,表达自己“有志无由伸,怀才不得遇”的苦闷,抒发自己遭受嫉妒和排挤的悲愤。
唐代著名诗人李商隐在《王昭君》一诗中写道:“毛延寿画欲通神,忍为黄金不为人。马上琵琶行万里,汉宫长有隔生春。”诗人认为,毛延寿虽画功了得,但只认钱不认人,昭君骑马弹琵琶出塞和亲,可汉宫中还有很多如昭君一般被冷落的女子。有学者曾评价此诗为“斯诚明妃之不幸,亦一切志士才人之悲剧”,即表面表达昭君的不幸,实则讲述所有怀才不遇、壮志难酬的志士才人的处境。将这种怀才不遇的悲怨表达得最含蓄也最直击人心的是诗圣杜甫的《咏怀古迹五首·其三》,诗曰:
群山万壑赴荆门,生长明妃尚有村。
一去紫台连朔漠,独留青冢向黄昏。
画图省识春风面,环珮空归月夜魂。
千载琵琶作胡语,分明怨恨曲中论。
世事变迁,生养昭君的村庄虽在,可去塞外和亲的昭君已变成荒郊上的一座孤坟,静静对着黄昏。糊涂的汉元帝只通过一幅画作就草率评判昭君的容貌,月夜下环佩撞击的声音仿若是昭君的孤魂。“千载琵琶作胡语,分明怨恨曲中论”更道出王昭君深深的悲怨。这首诗里包含着对君王昏庸的怨叹,对不公遭遇的悲愤,以及远离家乡、思念亲人的愁苦。杜甫是叹昭君更是叹自己,情感丰富,思想深沉。
2.命运悲惨
一些文人不再将目光局限于昭君出塞的故事本身,不再把错处简单归结于毛延寿的“贪与恶”,而是试着用理性思维思考这段历史故事,探究更深层次的原因———故事发生的整个社会。王安石在《明妃曲(其一)》中写到,“意态由来画不成,当时枉杀毛延寿……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,人生失意无南北”。诗人认为昭君的美貌是画笔难以描摹的,元帝凭画作判辨宫人容貌,准许昭君去和亲又后悔,最后把过错都归于毛延寿,这实在是“错杀”。其次,王昭君如此美貌最终出塞和亲,曾贵为皇后的陈阿娇未离宫也失宠入冷宫,可见,无论是否留在后宫,都可能是悲剧结尾。就如元代文学家马致远创作的杂剧《汉宫秋》所道“红颜胜人多薄命”,其慨叹的是所有女子的悲惨命运。
与王安石一般思考的文人不在少数,他们将昭君的个人经历上升至群体普遍性,刨除偶然因素和插曲,探讨固定社会时代背景下,一些悲剧的发生也许是一种必然。既然如此悲剧注定无法改变,与其心中悲愤、郁郁寡欢,不如放下过往,活在当下。所以,诗人作“好在毡城莫相忆”,是安慰昭君,亦是宽慰自己。
3.乡国之思
在王昭君之前,汉朝已有多次和亲先例。和亲的王室女以“公主”名义出嫁,表面看似风光无限,实则远离故土再无归乡之日,只能以“政治人质”的身份度过余生。王昭君亦如此。昭君离开南郡秭归进入汉宫,已是远走他乡,于汉宫虽不得志,但至少还在故土。可昭君出塞匈奴,离开汉宫,便是远离故土,且无回国之日。身处异乡的王昭君,面对陌生的环境、胡地的习俗和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,乡国之思必油然而生。
德国哲学家恩斯特·卡西尔提出“人是符号的动物”,其认为人们可以利用一些符号,创造出像文学、传说、语言等文化形式,以表达自我情感。古人借助一些意象符号,如“鸿雁”“琵琶”“明月”等表达昭君对故乡与国家的思念。南朝诗人鲍照在《王昭君》中写“既事转蓬远,心随雁路绝”;宋代诗人王洋在《明妃曲》中言“故乡阡陌想依然,马上琵琶向谁语”;南北朝诗人庚信在《昭君辞应诏》中叹“胡风入骨冷,夜月照心明”……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,更有一些诗人用到不止一种意象符号,如黄文雷的“痴心只共琵琶语,归梦空随鸿雁飞”等等。可见,历朝历代描写昭君乡国之思的悲怨作品众多,描述角度也各不相同,昭君可能因生活环境改变而发现汉胡景色的差异,如“塞外无春色,边城有风霜”;可能因远离故土而感慨长途跋涉的艰辛,如“冰河牵马渡,雪路抱鞍行”;亦可能因告别亲人而感到无法言说的悲伤,如“跨鞍今永诀,垂泪别亲宾”等等。文人墨客往往借助一些意象符号,通过环境描写渲染凄凉悲伤的氛围,从而表达昭君的思国与念家,并对昭君不幸的经历表示哀叹与同情。
历代不少文人墨客将昭君塑造成充满悲怨的弱女子,其初入汉宫时怀才不遇,被小人构陷,受君王冷落;后命运悲惨,被赐予呼韩邪单于,又从胡俗改嫁呼韩邪之子,成为政治的牺牲品;最终远离故土,流落他乡,悲苦一生。事实上,文人墨客对昭君的情感,以个人经历为视角,随着历史的变迁而变化。德国美学家汉斯·罗伯特·耀斯曾说过:“没有永恒固定的观点,每一代人都需要用新方式阅读文本,用个人角度看待文本,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提出问题,并找出与自己相关的内容。”历史文献对王昭君的简练描述给文人墨客留下想象的空间,使得文学作品中的昭君形象更加多样与丰满。诸多文人结合自身经历和体验,在创作中赋予昭君不同的情感色彩和思想内涵,促使昭君形象逐渐演变为独特的“悲怨符号”。
三、“美人符号”之王昭君
王昭君是我国千百年来家喻户晓、人人皆知的大美女,是中国古代“四大美女”之一。中国古代“四大美女”素有“沉鱼”“落雁”“闭月”“羞花”之美称,其中“落雁”形容的便是王昭君。事实上,《汉书》中并没有关于昭君容貌的描述,至《后汉书》才有一段叙述:“昭君丰容靓饰,光明汉宫,顾影裴回,竦动左右。”范晔形容昭君精心打扮自己后,美得可以照亮汉宫;她姿态优雅、神情些许忧郁地走来,令所有人为之动容。诗仙李白在《于阗采花》中也写到:“明妃一朝西入胡,胡中美女多羞死。”可见,昭君的美貌毋庸置疑。与其他三位美女相比,作为“美人符号”的王昭君,自有其特别之处。
1.神秘的外貌
西施病心颦里,玉环姿质丰艳,但翻遍史书,有关昭君的外貌,只有像《后汉书》一般的侧面描写,即通过外界的改变和他人的反应来体现昭君之“美”,没有具象的正面记录。历代题咏昭君的诗人,使用大量形容词描述昭君,如“峨眉”“皓齿”“纤腰”“绝色”“玉姿”“婵娟”等等。但是,昭君真实的外貌特征无人知晓,她是高还是矮,胖还是瘦,是方脸还是圆脸,桃花眼还是丹凤眼……汉朝以瘦为美,唐朝以胖为美,不同时代的审美各有不同。无法窥知昭君的容貌固然是一种遗憾,但换个角度来看,一切都不确定就等于一切皆有可能。如此,一千个人心中,昭君可以有一千种样子,神秘的优势由此得以体现。不确定的外貌特征可以给后人充分的想象空间,可以满足所有人对美人的想象和期待。正是因为昭君之外貌如此神秘,昭君形象之“美”才如此深入人心。
2.可贵的自我意识
马克思指出:人和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“人有意识”。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会决定其做事方式和价值选择,其背后体现的是观念取向和思想深度。所以,一个人若要当得起“美人”之名,不仅要有美丽的外表,还要有可贵的自我意识。西施是越王勾践实施“美人计”的牺牲品,在流传至今的历史故事中,其没有自我意识,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政治工具;貂蝉作为《三国演义》中的虚拟人物,虽有一定的自我意识,但意识只服务于故事发展且前后矛盾;在历史记载中,杨玉环虽有自我意识,但其意识表现为非正向的“妒悍不逊”。对比其他三位美人,王昭君不仅有自我意识,且更可贵而清醒。清代戏曲家尤侗在《青家铭》中剖析“假使昭君终不自荐,一白头老宫人耳”,在《反昭君怨》中亦言:“不成为汉后,便去作阏氏……琵琶歌毳帐,酥酪醉金卮。”可见,从昭君个人层面出发,对比留在汉宫,和亲匈奴为更优解,体现出昭君个人意识的可贵与清醒。
同时,纵观与昭君相关的历史故事,昭君的思想多正向且和谐。对比其他宫人贿赂毛延寿,昭君出淤泥而不染;面对匈奴单于求娶汉女,昭君“乃请掖庭令求行”。王昭君的思想格局是另外三位美人无法比拟的。“四大美女”都拥有美貌,但昭君却未利用美貌;“四大美女”都是政治的“牺牲品”,但昭君有自己的思想;与“四大美女”相关的故事都关乎多方利益,但昭君所做之事均为“促和”而非“破坏”。北宋诗人郭祥正曾在《王昭君上马图》中剖析昭君,写道:“能为君王罢征戎,甘心玉骨葬胡尘。”诗中难得出现如此可贵的昭君形象,其不再陷于自怨自艾和儿女情长,而是拥有深沉思想和民族格局。以此视角审视昭君出塞的文人墨客认为,从历史维度出发,一时的得失顺逆不算什么,对比那些一生困于汉宫、拘泥于帝王宠幸的女子,王昭君的一生才是传奇而有价值。如此拥有深沉思想和可贵意识的昭君,才担得起“美人”之符号。
3.杰出的人生价值
我国古代一直流传着一种观念,即“女子为祸”。这种观念产生虽早,但“女祸”二字在北宋修撰的《新唐书·玄宗本纪》中才首次出现,欧阳修等人认为,正是因为唐朝一些皇帝过分宠爱妃子,王朝才多次面临灭亡之风险。这种以女子为祸的观念解读历史,阐释古代王朝的存废兴衰之理的史观叫做女祸史观。笔者认为,昭君的一生从根本上否定了女祸史观。
历史上曾涌现出一批肯定昭君出塞价值的诗作,认为其对民族友好和国家安定都有贡献。如宋代理学家刘子翚认为“西京自有麒麟阁,画向功臣卫霍间”(《明妃出塞图》),即在刘子翚看来,昭君的美貌杨贵妃比不了、毛延寿也毁不掉,昭君为君一笑便可平定天下,维护汉与匈奴的和平友好,如此功绩可以比肩卫青和霍去病,将画像挂到麒麟阁供奉。《汉书》卷九十四《匈奴列传》对昭君和亲后的记载是“是时边城晏闭,牛马布野,三世无犬吠之警,黎庶亡干戈之役”,即昭君和亲匈奴后边关安宁、城门关闭,原野上牛马成群结队,汉元帝、汉成帝、汉哀帝三世在位期间,百姓安居乐业,无需经受战乱劳役之苦,甚至连狗叫警示之音都不再有。北宋文学家曾巩作《明妃曲》言:“长安美人夸富贵,未央宫殿竞光阴。岂知泯泯沈烟雾,独有明妃传至今。”可见,昭君出塞不仅未给汉朝或匈奴带来祸患,还促进两地和平,是牺牲自我成就汉匈两族数十年和平的壮举。而且,昭君在汉匈和亲中创造的价值不光得到汉朝的认可,也得到匈奴的认可。相传在昭君去世后,匈奴的百姓十分伤心,纷纷赶来悼念昭君,他们用衣襟包土,并将土包一一垒起,垒出现在呼和浩特的昭君墓。
其他三位美人均结局不幸,西施在吴国灭国后被沉江,貂蝉在吕布死后被关羽斩杀,杨贵妃最终惨死于马嵬坡。对比之下,昭君虽远嫁匈奴,但婚姻和睦,育有子女,被汉人和匈奴人感激,为后世所称颂,是一个善始令终的结局。如此精彩的一生和杰出的人生价值,便是昭君之“美”的深层体现。综上,王昭君是毋庸置疑的“美人符号”,其“美”体现在神秘的外貌、可贵的自我意识和杰出的人生价值上。
四、“和合符号”之王昭君
在中国和亲史上,昭君出塞既不是最早,也不是唯一的,却是讨论最多,文学创作最丰富的。元、清时期少数民族建立政权,各民族间交往交流交融增强,民族融合意识逐渐形成。自此以后,昭君出塞和亲的行为得到空前颂扬,和亲政策亦得到高度肯定。与其他和亲事件相比,昭君出塞有其独特之处,即在三个方面体现“和合符号”之含义:自请和亲、平等和亲以及和合思想的传递。
1.自请和亲
昭君出塞不同于其他和亲故事,最明显的一点在于昭君是自请和亲。以往汉朝和亲的“公主”对和亲之事大多抱有十分消极的态度。因此,在和亲公主中,有些是皇帝的亲生女儿,有些是从宗室中挑选出来顶替公主和亲的女子。对比之下,昭君的“自请和亲”就显得难能可贵,在大部分人认为“出塞和亲”是一件弊大于利的事情时,昭君勇敢地站出来,主动请求和亲匈奴。这亦从侧面印证,昭君不认为和亲是一件坏事,甚至看到和亲政策的可取之处。
清人吴雯作《明妃》,虽也用到“鸿雁”“琵琶”“明月”等意象,却表达与前人诗词完全不同的情感。此诗从“不把黄金买画工”切入,体现出昭君的正直,羞于同他人一般做贿赂之事。诗人没有将昭君简单看作一个和亲的美女,也没有将其视为等待君王宠幸的宫人,而是将她视为一个刚正不阿有思想的士。高甲戏《昭君出塞》中有段唱词:“冲出牢笼,一飞冲天,我要自请行,出塞去和番!去和番!”此段词句写出昭君自请和亲时的热烈激昂,体现昭君作为真实个体的意识觉醒。“自请和亲”的王昭君也从一个不幸的悲剧形象,变成一个为国献身、深明大义、促进民族交往团结的典范。
2.平等和亲
“和亲”的本意是形容人与人之间和睦友好的关系,后来才逐渐发展成两个不同民族的政权上层的联姻,大多是中原王朝的公主与边疆民族政权的首领及其子弟的结合。所以,和亲真正的意义在于实现两个民族之间的和睦友好,使其如兄弟般相处。据《汉书》卷五《武帝纪》统计,汉武帝时期与匈奴大规模交战二十余次,小规模交战数不胜数,其中有四次关键战役重创匈奴。武帝末年,匈奴主动向汉示好,双方关系才有所缓和。昭、宣两帝时期,汉匈“打仗”与“和亲”交替进行,对于可打可不打的仗,宣帝多选择不打。这种宽大友好的外交政策,极大地改善了汉朝与匈奴的关系。汉朝在此过程中慢慢恢复国家实力,加之匈奴内乱,汉匈的强弱关系逐渐发生变化。以往汉朝与匈奴和亲都是以“汉朝弱,匈奴强”为背景,但昭君出塞时期,匈奴早已臣服于大汉,汉元帝应允呼韩邪单于求娶汉女,亦不再是出于如过去般“退让求和”的考虑。如此和亲,才是真正为了“和”而亲。
此外,以往和亲都是皇帝将女儿嫁给单于,论辈分皇帝是岳父,单于是女婿。但昭君是以汉元帝“后宫良家子”的身份出嫁,是皇帝后宫可以结为夫妻但还未被宠幸之人。如此,元帝便是给予呼韩邪单于“兄弟”般的尊重。这也是汉朝第一次与匈奴以“兄弟”的身份平等和亲。最重要的是,此次和亲促成汉朝与匈奴六十多年的和平,真正达成两个民族间友好交往、和睦交流之目的,将“和亲”原本美好的含义变为现实。
3.和合思想的传递
在曹禺的历史剧《王昭君》中,昭君遇到了一个改变其人生走向的重要人物—孙美人。孙美人19岁入宫,遇见昭君时已年近古稀,其头发花白,身着50年前的服饰执着地等待皇帝召幸。事实上,在这样漫长的等待中她早已疯掉。在她眼中,自己依旧19岁,依旧是那个初入宫门的少女。当鹦鹉听到有车子经过唤其接驾时,孙美人开心地唤昭君帮忙打扮自己,面对铜镜,假装戴着并不存在的首饰。最后,在这样的欣喜与激动中,孙美人辞别人世。遇见孙美人使昭君意识到,“汉宫里已有一个孙美人,自己绝不能变成另一个王美人”,于是昭君才毅然决然地自请和亲。和亲后,昭君努力与单于培养感情,积极促进汉朝与匈奴的关系,践行民族“和合”的思想。在真实的历史中,有无“孙美人”并不重要,昭君如何促进汉朝与匈奴的关系,后人也不得而知,但鲁迅先生说过:“不必是曾有的事实,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。”昭君确实完成其促和的使命,三世和平之景便是昭君“和合”思想的最好印证。
昭君不仅自己践行“和合”的思想,还积极影响他人。王昭君的两位侄儿在《汉书》卷九十四《匈奴列传》中有明确记载:“和亲侯王歙者,王昭君兄子也。莽遣歙,歙弟骑都尉展德侯飒使匈奴,贺单于初立。”由此可知,昭君的两个侄子王歙和王飒,一个封号为“和亲侯”,另一个封号为“展德侯”,均对汉朝与匈奴的和平交往有功。同时,昭君的子女亦是汉朝与匈奴和平相处的拥护者,在王莽摄政后,昭君大女儿云多次斡旋于维护汉匈两族关系的活动中。可见,昭君的后代继承了其“和合”的思想,在汉匈关系中发挥一定的积极作用。
王昭君自请和亲,以一种前无古人的真正平等姿态嫁到匈奴,而且,昭君坚持“和合”的思想并将思想传递给后人。如此,将昭君形象视为“和合符号”名正言顺。
五、结语与讨论
随着历史变迁,昭君故事被一次次加工与传颂,单薄的昭君形象亦变得立体而丰富。如今,昭君已然成为“悲怨”“美人”与“和合”的文化符号。中国历史文献中明确载有和亲至少360次,每一次和亲都是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。昭君出塞作为历史上最著名的和亲事件之一,亦是如此。昭君身为南郡秭归人,远嫁匈奴,穿胡衣、食胡餐、住毡房、学胡语、习胡俗,其努力适应北方寒冷干燥的气候,并将汉朝一些器物和文化带到胡地。从离开汉宫的那一刻起,昭君的余生都在践行“民族交往交流交融”的大业,在其努力下,汉朝与匈奴维持了六十余年的和平。昭君出塞的故事不仅在汉族民众中广为流传,在少数民族间亦受到经久不衰的关注。一些少数民族地区至今存有与昭君有关的习俗文化和节日剧作,例如蒙古族的昭君文化节、壮族“末伦”《昭君和番》、蒙古舞剧《昭君出塞》等。因此,昭君是汉族民众和部分少数民族民众共同的文化记忆,昭君形象不仅是“悲怨”“美人”与“和合”的文化符号,还是多民族共享的文化符号和“中华民族共同体”的代表性符号。因此,新时代仍要弘扬昭君文化,学习昭君精神,促进各民族交流交往交融,使各民族团结起来、守望相助,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。
原文刊于:《长江论丛》2022年第3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