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肖伟光(上海交通大学媒体与传播学院教授)
天文学在我国历史上有着重要地位。《尚书·尧典》记载,帝尧“乃命羲和,钦若昊天,历象日月星辰,敬授人时”。《论语·尧曰》也记载着帝尧告诫舜“天之历数在尔躬”。可见,我国古代已高度重视天文知识。
由人民邮电出版社出版的《星汉灿烂:中国天文五千年》(以下简称《星汉灿烂》)一书,“纵览华夏天文五千年”,系统介绍我国天文学数千年的观测历史和实践,还原其发展历程,是一部兼具科普性与文化性的佳作。
《星汉灿烂:中国天文五千年》李亮 著 人民邮电出版社
史海钩沉见精微
该书显著特点之一,是既着眼宏大历史,又注重精微细节。
中国人常以百年、千年计量时间。理解讲求“亘古亘今”的中国,必须认识其历史的连续性。《星汉灿烂》引考古证据论述:中国古人天文观测活动至少可追溯至新石器时代。河南郑州大河村出土新石器时代彩陶,绘有太阳、月亮和星星图案,距今4000至6000年。山西陶寺观象台遗址证实,4000多年前中国已有官方天文台,属迄今考古发现的世界最早观象台之列。更早至4300多年前,我国已拥有“测日出方位”和“测正午日影”两套天文测量系统,观测史源远流长。
中国天文观测与实践成果,亦载于历代史书。据该书作者梳理,从《史记》到《明史》,24部正史中17部有天文学专论,成为后世研究的主要资料。对此成就,英国科学史家李约瑟评价:“中国人的天象记录表明,他们是在阿拉伯人以前全世界最持久、最精确的天象观测者。甚至在今天,那些要寻找过去天象信息的人也不得不求助中国的记录,因为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,几乎只有中国的天象记录可供利用。或者如果中国的记录不是唯一的,那也是最多、最好的。”这份跨越千年的“星空日记”,已经成为全人类共同的科学遗产。
“天下大事必作于细”。为了让枯燥的天文学史更加“接地气”,作者按时间顺序精心编排内容,通过12章60多个历史瞬间,串联其发展历程和重要成就。这种“时间为经、专题为纬”的结构,既清晰呈现历史脉络,又深入浅出阐释专业内容。从盘古开天辟地到《庄子》对混沌的想象,从夸父逐日与日影测量的关联(作者推测,观测太阳轨迹、追逐度量日影变化,可能构成该神话的科学依据),到尧舜禹禅让体现的“天之历数在尔躬”传统……众多故事缀合成中华文明行进的足迹,让冰冷的仪器、艰涩的术语背后,跃动着先民探索宇宙的鲜活灵魂。
明代绘《赤道南北两总星图》
薪火相传向未来
守正与创新辩证统一。作者运用此方法,一方面归纳中国天文学史基本规律作为内在理路,一方面彰显其发展史上的高光与创新时刻,使该书严谨的基调中闪烁着智慧火花。
中华文明历尽沧桑而薪火相传,天文学亦然。天文机构的官办性质,确保了该领域数千年连续发展。作者指出,自《太初历》后,中国历史上出现100多种历法,源于历代君王对“天之历数在尔躬”的执着,以及官方专设机构负责观测天象、编制历法。这一运作方式,确保了天文历法工作的严肃性、连续性和有效性。正如中国科技史专家江晓原所言:“作为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,中国古代的天学机构无日无夜地在工作着。大量的观测资料积累和反复的实践,使得中国古代的天学体系成为一种世界上其他文明没有的、独具特点的、高度发达的天学体系。”
书中另一观察印证了官方“集中力量办大事”的运作:北宋苏颂主持建造水运仪象台,耗资5万贯,占朝廷岁入千分之一。以今日财政收入换算,堪称巨款,足见官方重视程度。水运仪象台集观测、演示、计时于一体,其精妙复杂代表了当时世界机械制造和天文仪器的最高峰。
在阅读该书时不难发现,历代杰出天文学家为天学发展作出不懈努力,他们的智慧与勇气是推动学科进步的引擎。比如,张子信通过数十年隐居海岛潜心观测,发现“日行春分后则迟,秋分后则速”,即所谓的太阳运动不均匀性,这是继发现岁差现象之后的又一重要天文发现,为后世历法精度的飞跃奠定了基础。又如刘焯大胆质疑历代先儒坚信的“日影千里差一寸”说法:“考之算法,必为不可。寸差千里,亦无典说。明为意断,事不可依”,体现了可贵的批判精神和独立思考能力。其提出的天文大地测量计划虽未实施,但唐代一行经测量证实,其怀疑正确,“日影千里差一寸”的说法确实是错误的。这场关于大地尺度的科学论争,展现了古代学者实事求是的探索精神。此外,一行的《大衍历》,创造性地将历法分为“历议”和“历术”两部分,为后世的历法编修创立新范式。作者认为郭守敬主持编修的《授时历》是中国古代传统历法巅峰,既继承前代优点,又大量创新改革,精髓在于“创法者凡五事”(天文计算改革)及“考正者凡七事”(天文数据重测)。
读该书后更深刻感受到,科学正是在一次次的质疑与证伪中延展,历史也是在一次次的创新与创造中前行。华夏苍穹下,正是这种守制度之正、创科技之新的精神,铸就了不朽的华章。
唐代绘《敦煌星图乙本》(局部)
寰宇交融共星河
考察中国传统天文学成果,需将其置于全球背景下,这涉及如何看待自身传统的问题。作者在书中很好体现了坚定文化自信与坚持开放包容的统一,描绘了一幅文明互鉴、星河共辉的壮阔图景。
作者提出,在“书同文”背景下,中国发展出与西方不同的“东方天文学体系”,在东亚等地形成强文化认同。天文学是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交流互鉴的重要领域。例如,唐朝《宣明历》在日本一直使用了823年,深刻影响了日本古代的时间观念和天文实践;朝鲜李朝的官方历法《七政算内篇》也是在元朝《授时历》和明朝《大统历》的基础上编纂而成的,成为中朝科技文化交流的典范。
同时,据该书梳理,我国也积极吸收优秀外来科学文化,多次引入天文学知识。其中规模较大的有三次——梁启超《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》指出:“历算学在中国发达甚古,然每每受外来的影响而得进步。第一次为唐代之婆罗门法,第二次为元代之回回法,第三次则明清之交耶稣会士所传之西洋法。”耶稣会士负责清朝钦天监近两百年(始于汤若望任监正),是人类文明交流佳话。《明史》称赞西洋历法,“明神宗时,西洋人利玛窦等入中国,精于天文、历算之学,发微阐奥、运算制器,前此未尝有也”,尤其肯定了其带来的精密天文仪器和新的宇宙观念,体现中华民族谦逊好学的精神。近代以来,以中国天文学会创会会长高鲁等为代表的留学归国人员,大力引进西方现代天文学,使传统的天文学成为现代科学分支学科,为我国天文学发展作出历史贡献。天文学交流是推动文明互鉴和人类进步的重要动力。
中国古代天文学自成一格、独具特色,正如作者所说,科学的星图、精致的仪器、精确的方法、深邃的思想、无穷的想象力,无论在物质还是精神层面,都蕴含着可汲取的养分。同时需注意,现代天文学与古代属不同类型。《崇祯历书》颁行后,欧洲几何天文学方法取代了中国代数方法,平面几何学和三角学取代了内插法和函数计算,黄道坐标系和周天360度制取代了赤道坐标系和周天365.25度制。作者指出,“中国官方天文学在理论和技术层面被纳入西方轨道,对此后发展产生广泛持久影响”。这一转型虽深刻,但中国传统天文的观测遗产和部分思想资源,在现代天文学研究中仍具参考价值。
书末,作者并未止步于近现代,也书写了中国天眼(FAST)探秘深空、“嫦娥”登月工程揽月取壤等我国天文实践所取得的新成果,展现了古老天文大国在现代宇宙探索中的崭新姿态。当然,若能给予近代以来,特别是新中国成立后的天文学更多篇幅则更佳。例如,“天眼之父”南仁东廿二载选址、攻坚克难的故事可更丰富,充分彰显其坚毅精神。又如,从“嫦娥一号”叩访月球传回首幅全月影像到“嫦娥六号”实现人类首次月背采样,“嫦娥”系列工程所蕴含的科技创新和逐梦精神,值得用更细致的笔触讲述。
该书自首版后不断再版,表明这类兼具科学精神与丰厚文史知识、贯通古今、融汇中西的著作广受欢迎。期待更多类似著作面世,继续点亮公众探索星空、理解文明的火炬。
《和汉洋三贤人图》反映了日本天文学先后受到中国和西方的影响。
(本文图片均选自《星汉灿烂:中国天文五千年》)
《光明日报》(2025年07月24日 11版)